活动的时间的确有些长。历时3个小时签售开始前,他刚刚在隔壁完成了与刘瑜2个小时的对谈。
何伟有些累了。当漫长的签售结束时,这位45岁的美国作家,声音微弱,让靠上来的记者,不得不弯腰把耳朵贴到他的嘴边。
“谢谢你,但我下周就要离开了,咱们可以用邮件联系。”在走廊的尽头,何伟伏在签售桌上,闪烁着一双棕色的眼睛,礼貌地婉拒了几个当面采访的要求。一件格子衬衫,一双并不算干净的登山靴,让他看上去,像是个刚刚从世外回到到城市的牛仔。
这是何伟在中国参加的最后一个活动,为了宣传他的新书《奇石》,也为了完成国内媒体的邀约。事实上,虽然他在2011年选择远赴埃及,但何伟在中国的影响力并没有减弱。9月初,当他从开罗回到中国后,便成为了各路媒体的宠儿,从上海到北京,从早上到晚上,密密麻麻地对谈和采访排满了10天的行程。
在中国的一线城市里,何伟的确广受欢迎。最多容纳300人的会场,报名参加活动的读者有1000余人。不少人坐在礼堂门口的台阶上,借助着两台音箱,收听着场内的实况。何伟坦言,这样的场面,在美国不曾遇到。
赶来的读者大多数是年轻人。有在校生,也有初入职场的白领。会谈结束后,他们中的大多数人,在走廊里组成了长队,拿着在现场买到的何伟的新书,等待着一个签名机会。
“我叫XX,请把我的名字也写上。”在桌旁,大多数读者都要求何伟能写上自己的名字,并把手机递给后面的年轻人,让他们拍下这一个瞬间。
“我滴男神啊!”心满意足的年轻人,迅速把照片发到了社交媒体上。对于这些年轻人来说,与何伟的见面更像是一种仪式。
在他们心里,这位美国作家和刘瑜、周濂等人一样,是捍卫着自由和民主的“斗士”。且与其他“公知”不同的是,“从不混圈子”的何伟的成长史,似乎更容易复制,于是也更加亲民和立志。
何伟毕业于普林顿大学、及牛津大学。写过不入流的小说,做过剪报员,也曾为职业感到忧虑。
1996年8月,他来到重庆涪陵,以支教的身份在这座江边小城生活了两年,仔细地记录了涪陵普通人生活的一点一滴,出版了自己的第一本,名为《江城》的书。
这是一部非虚构作品,属于新闻写作的一个分支,里面的人物和故事均取材于何伟的观察及采访。
这部作品很快登上了《纽约时报》畅销书榜,被译成法文、意大利文等多国文字在世界各地销售,并三次再版,被誉为“认识中国必读的一本书”。也让他成为了《纽约客》杂志驻中国的记者。
《江城》获得成功后,何伟如法炮制,在获得中国的驾照后,他开着租来的越野车,依照着一本中国地图,沿着中国的长城,走遍了“像毛细血管一样”的乡间小路,通过对普通人群的大量采访,写出了《寻路中国》一书,同样备受好评。
在对谈现场,大多数年轻人在提问前,都要反复强调自己对何伟的崇拜。甚至把他和另一位嘉宾刘瑜,一起视为中国知识分子的成功典范。
但事实上,何伟对于中国的“公知”,知之甚少。在会场里,相比起妙语连珠的刘瑜,何伟话语不多,甚至有些木讷。
在谈到对非虚构作品的理解时,何伟始终在强调,自己更愿意做一个观察者,并非着力去探寻每个人言行背后的意义。
“我不是个公共知识分子。我在中国的工作是描述社会,而不是尝试改变它。我不希望作者过分考虑自我。我要做的是思考、观察他人,书写他们的情况。”他对新浪网说道。
但在会场上,这样的观点很难被年轻人记住。特别是当刘瑜表示,在她的经验里,中国大多数底层百姓的精神世界并非那么丰富多彩时。
刘瑜列举了一个自己的故事。在家里,她和保洁阿姨互通了微信,但为了不让对方看见自己的“反动”言论,刘瑜拉黑了对方。“但是我能看见她的。于是总能看到她在朋友圈里,转发一些:‘是中国人就顶!’之类的帖子。”
现场哄堂大笑,继而响起了掌声。何伟没有说话,表情迷茫,像是没有听懂这其中的趣味。
这让何伟多少有些尴尬。底层百姓,正是他在中国所有作品中,最核心的信息源。在采访中,他习惯将每位低收入劳动者,视为珍珠一样宝贵。为了得到一个采访对象真实的感受,他通常每个问题都要问上5、6遍。
“在中国,只有这类人群才能让我真正地接触和了解。这也是我的采访对象都是底层人群的主要原因之一。” 通过长时间的接触,何伟发现他们并不总是整齐划一,也充满着个性和幽默感。“他们没有我的美国朋友有钱,但他们也会为生活负责,有各自的生活方式,本质上是和我们相通的。”
会谈结束后,何伟将从北京飞往涪陵。他打算在这里呆上两天,去看看自己的学生,和接触过的当地百姓。他有些怀念这些曾与他坦诚相见,并让他妙笔生辉的村民。
何伟每年都会通过电话与其中一些人保持联系。一位罹患重病的村民,再见面时,曾执意带着全家请何伟吃饭。“在饭馆里,我们一起大哭,根本停不下来。”这位村民的故事,也是书中最好的段落之一。
但目前,何伟不得不寻找新的采访阶层,特别是当他离开中国之后。因为觉得不能再有新的突破,何伟在2011年选择远赴埃及,继续采访和写作。
在开罗,他很快赶上了政变。并在新书里对穆巴拉克下台,兄弟会上台、下台,将军塞西掌权进行了描写。
何伟并不认为,这是他写作风格的一种改变。“我估计埃及最重要的动态和变化并不具有政治性,而是具有社会性、个人性和经济性。因此,我关注的焦点也在那里。埃及正好是一个非常活跃的政治时期,如果我在一个政治活跃和变化期回到中国,我也会写政治,我不得不对这个国家发生的事情做出回应。”
可以近距离观察那些人物,是何伟动笔的另一个原因。“在埃及要接近更高层非常容易,因此我更直接地写了政治。我能够采访领导人,能看到他们在重大情况下如何行动。在中国,我没有写党内高层的政治,只是因为我接近不了,不能参加他们的会议,难以从人们那里获得真实的信息。”
何伟目前还没有回到中国的打算,但他表示有机会也许会采访一下中国的中产阶层,写一本关于他们的书。“如果回到中国,我也许会更多地写写中产阶级、上层和知识分子。在96—07年,我倾向于关注工人阶层和底层,当时这样做是适当的。但中国在继续发展,高于那个阶层的人更多了。我会找到某种办法,表述他们的情况和观念。”
对于何伟来说,这个正在逐渐壮大的阶层的确让他有些陌生。他现在也不明白,为什么在一些中国人眼里,自己会成为“公知”的代名词。
“我认为,公知更多的关乎更大、更理论性的问题,并且常常具有更大的参与性。但无论在美国还是中国,我从没有在推特上写过具有宣传性的作品。我是个记者,主要的关注点落在报道上,我倾向于按照人物和情节审视事物,与抽象的观念相比,那些事物要让我激动得多。”
当然,他并不否认公知存在的意义。“每一种作家都有自己的角色要扮演。也许我观察并记录材料,刘瑜则是分析这样的东西,或者把它们置入一种更大的政治语境中去。我和刘瑜这两种角色都是有价值的。”
但他也告诉新浪网,政变正在让开罗变得更糟。“很多人被关进监狱,有些人被杀。除了经济毁灭和政治气氛的恶化,并没有发生重大变化。”
“你不能仅仅有一种理想化的民主观念,然后就想创建一种新的体制。你还是需要政党来做领导一个国家的工作。”
“在很多地方,由于权力太过虚弱,每个人都尽其所能地运用权力。于是,法官利用法院裁决来保护自己,警察运用权力,军方运用权力,宗教领袖和团体也发布政治声明,试图攫取权力来指导国家,学生抗议,因为他们只能这么做。所以说,就作为核心机构而言,政党和合法政治秩序的缺席意味着,每个人都试图攫取他们能够攫取的东西。”
“这也是提醒人们,要改变这样一种体制,真的很难。”在与刘瑜对谈的2天后,何伟一口气说了很多。像是在那座熟悉的江边小城里,恢复了些力气。