作者:澳大利亚悉尼大学哲学与社会学院古典学教授
谁是苏格拉底
苏格拉底生平,从他生活的年代到今天一直像谜一样。关于苏格拉底,柏拉图在《会饮》(Symposium)中假托阿尔喀比亚德(Alcibiades)之口,说“不论古今在古人和今人中间,都找不出谁像他那样整个值得赞叹”(221c4-5)。其他一些特征,同这种独特性构成了“苏格拉底之谜”。事实上,几乎所有见过他的人都留有或好或坏的深刻印象。一些对他印象良好的人感念他的教导,几乎用全部生命来对他追思怀想。柏拉图就是其中之一,司菲都斯的埃司奇涅斯可能也算一个。而在那些对他印象不佳的人之中,有人被触怒,控诉他的不虔敬,甚至要求处死他。这些人中包括米利图斯(Meletus)、阿纽图斯(Anytus)和律孔(Lycon),这三人则代表了更多藏在暗处的迫害者。苏格拉底的众多追随者,形形色色,柏拉图、安蒂斯特尼斯(Antisthenes)、阿里斯底波斯(Aristippus)和欧几里德(Euclides)就在其列,几乎随后的全部希腊哲学学派都可以回溯到苏格拉底。苏格拉底产生了如此广泛深远的影响,那他到底是个怎样的思想者,又有怎样的个性?
(1)早年生活
苏格拉底,公元前470或469年出生在雅典的阿洛贝克区(Alopece)区,他的父亲索弗洛尼斯库斯(Sophroniscus)是个石匠,母亲法埃拉瑞特(Phaeilarete)是个助产婆。有关他父母的资料很少。《拉凯斯》(Laches)中,柏拉图把时间大致设定在公元前421年,篇中吕喜玛库斯(Lysimachus)(正义的阿里斯泰德的儿子)说自己是索弗洛尼斯库斯的老友,并说“直到他的死亡,我们的友情始终如一”(180e)。这表明了贵族间的关系和索弗洛尼斯库斯的早亡。在柏拉图对话中,苏格拉底倾向于以神话式的方式体认父母双方,他暗示了父亲和代达罗斯(Daedalus)、母亲与阿尔忒弥斯的联系(参见《游叙弗伦》11c ff.,《美诺》97d《泰阿泰德》149a ff.)。苏格拉底似乎以独特的方式继承了父母的技艺,他像代达罗斯一样创作自行转动的物件(虽然不是雕刻而是论证),他也像阿尔忒弥斯一样引导新事物来到这世界(同样不是婴儿而是理念)。
据柏拉图所言,苏格拉底从年少时就可能听到一个神圣的声音(《申辩》31d)。他称这声音为“神灵”(a daimonion),这个声音会阻止他做许多事情。显然,神启甚至在一些小事中也常常发挥作用(同上,40a)。色诺芬艰难地试图去除神启的神秘色彩也证明了神启的存在(《回忆苏格拉底》I.2-9)。显然苏格拉底相信神启是真实的,这在生活中影响了他的行动以及别人对他的态度(参见《游叙弗伦》3b)。
一些古代传记作者认为,苏格拉底是阿那克萨戈拉的学生,但这种看法的根据可能来自阿里斯托芬的《云》、柏拉图的《申辩》(26d)和《斐多》(97b)。但来自柏拉图的证据却倾向否定这种看法,因为柏拉图作品中的苏格拉底曾谈到读过阿那克萨戈拉的著作,如果他是阿那克萨戈拉的学生,这是毫无必要的。从阿里斯托芬和柏拉图的作品中可是推出,更为可信观点是苏格拉底最初对自然哲学感兴趣。假如此论确切,而基奥斯的伊安言及苏格拉底和雅典另一个自然哲学家阿凯拉斯(Archelaus)亦有关系(参第欧根尼·拉尔修《名哲言行录》II.23),那么,苏格拉底很可能曾经拜师他门下。此外,柏拉图并未提及阿凯拉斯,作品中的苏格拉底只说过:“年轻的时候……我曾热切寻求的那种智慧,就叫做自然知识。”(《斐多》96a)
阿里斯托芬的《云》不止把苏格拉底描绘成一个自然哲学家,也把他写成擅长诡辩、能在任何事上说服任何人的智者。虽然阿里斯托芬的描绘有些喜剧式的夸张,但不能忽视他笔下苏格拉底与智者运动的关系。因此,苏格拉底可能一段时间做过达蒙(Damon)的学生(第欧根尼·拉尔修《名哲言行录》II.19,参柏拉图《拉凯斯》197d)。更令人好奇的是,柏拉图多处提及的苏格拉底与普罗狄科(Prodicus)的关系。在《普罗泰哥拉》中(341a)苏格拉底说他曾是普罗狄科的学生(mathetes),在《卡尔米德篇》中曾“无数次”(163d)听到普罗狄科论及命名。《克拉底鲁篇》中苏格拉底说曾经上过普罗狄科学费一枚银币的课程(虽然不是面值50的银币,384b)。在《斐德罗篇》中他很怀念地谈及和普罗迪科斯讨论合适的演说长度(267b)。普罗狄科常在雅典处理外交事务,因此苏格拉底很可能向他学习,不是正式学习也至少曾有多次交际。如此可以解释苏格拉底对定义的兴趣以及在诘问过程中作出仔细分辨的能力。
苏格拉底的智慧在年少时已广为人知,至少在他的雅典朋友中。某次苏格拉底的朋友凯勒丰(Chaerephon)到德尔菲神庙访求关于他的神谕(柏拉图,《申辩》21a;色诺芬,《申辩》14)。结果暗示苏格拉底是世上最有智慧的人,柏拉图把这当做苏格拉底对哲学事业抱有使命感的动因,因为苏格拉底知道自己并不像那些显示出有智慧的人。这件事很可能发生在苏格拉底哲学事业的早期,也许是他诘问他人的最初动机。但是,神谕对苏格拉底哲学使命的预表必须在他之后的经历中重新审视。
(2)戎马生涯
伯罗奔尼撒战争打断了苏格拉底早年对自然哲学和智术本身的任何兴趣。战争对雅典造成的灾难,随后的瘟疫与城邦衰落足以将任何人的对星空的瞩望转向对人性与美德的反思。苏格拉底为雅典英勇作战,参加了战争开始时的波提戴围攻战(公元前432年)、代立昂撤退(公元前424年)和安菲波利斯之战(公元前422年)(参柏拉图,《申辩》28e,《拉凯斯》191a,《卡尔米德篇》153a,《会饮》219e,220e)。在波提戴,苏格拉底处境艰难,饥寒交迫并缺乏供给。据说苏格拉底就是在波提戴的一次进攻中救了阿尔喀比亚德,但最后因英勇获奖的却不是苏格拉底,而是阿尔喀比亚德(这件事被贝尔托·布莱希特在1938年的散文作品《苏格拉底的伤员》中温和的嘲讽了一番)。在代立昂撤退中,苏格拉底表现杰出。根据柏拉图的对话录《拉凯斯》:“他[苏格拉底]是我从代立昂撤退时的伙伴,我可以确定如果所有人都像他一样英勇,那我们城邦的尊严还可以保存,这重大的失败绝不会发生。”(181a;参西塞罗《论神圣》1.54.123,第欧根尼·拉尔修《名哲言行录》II.23)
柏拉图论勇气与节制的对话时间设定在苏格拉底离开这些战斗不久之后。《拉凯斯》和《卡尔米德篇》两篇中,苏格拉底都强调了身体和灵魂的相互联系。《拉凯斯》中表现协调言行的原则,在《卡尔米德篇》中则表现为为苏格拉底从军时向萨洛尼卡医生撒尔莫克西司(Zalmoxis)学习的医疗原则。苏格拉底转述撒尔莫克西司告诉他的话:
“因为治疗眼睛必须同时治疗头部,治疗头部同时治疗身体,所以治疗身体也必要治疗灵魂,”他还说“这是许多疾病希腊医师不懂得治疗的原因,他们忽视应当研究的整体。除非整体健康,部分才能健康。”如他所说,不论个体或整个人类之中的全部善恶,都源自灵魂,从那里溢出,好像从头脑到眼睛一样。因而头脑和身体想要健康,必须从修养灵魂开始—那是才是首要和本质的。
因此,柏拉图把苏格拉底对勇敢与节制的意义的兴趣当做身心保持勇敢节制状态的前导(参《拉凯斯》194a),这作为德尔菲神谕故事的重要补充,还可以解释苏格拉底如何把他不停的诘问理解为因神之言的时时“警醒”(stationed)(proskeimenon,军事术语,参《申辩》30e3),说服雅典老幼首先关注“灵魂最高贵的状态”(《申辩》30ab)。以上就是战争对苏格拉底的影响。
(3)身体特征和个人脾性
值得注意,苏格拉底在代立昂的功绩有一些来自他吓人的外貌。阿尔喀比亚德说敌人惧怕他“大模大样的步态,斜眼看着四周”的样子(《会饮》221b,参阿拉里斯托芬《云》362)。敌人当做威胁的迹象事实上只是苏格拉底奇异的面相。他身体肥壮(色诺芬《会饮》2.18),凸眼睛,朝天鼻,嘴唇厚。(同上V.4-7;参柏拉图《泰阿泰德》143e,209c)。的确,在柏拉图的对话中,我们发现他被比作长着马耳朵的西勒诺斯(《会饮》215a)、羊人(同上215c)和地中海鱼雷(《美诺》80a)。苏格拉底引人发笑的外表可能促使阿里斯托芬在《云》中把他选为新一代哲学家的代表。尼采得知西塞罗谈到的轶事后(《命运》V.10),贬损苏格拉底丑陋的外表:“怪物一样的脸,怪物一样的心”(monstrum in fronte,monstrum in animo)(尼采,《偶像的黄昏》,“苏格拉底问题”)。但柏拉图会让我们得出相反的结论:苏格拉底的内在“神圣,金子一般,有异乎寻常的美好和动人之处”(《会饮》216e7-217a1)。色诺芬则为苏格拉底的外在辩解,视之为合乎功能的美,虽然并不显于表面(《会饮》V)。
除了惊人的外貌,苏格拉底还以奇异的脾性闻名,他专注自己的思考,独来独往,行为节制;同时热忱地渴望对话,常常出语犀利,话藏机锋,这些都混杂在一起。他喜欢不穿鞋出门,不喜欢洗澡(柏拉图,《会饮》174a),饮食简易(色诺芬《回忆苏格拉底》I.3.5.),时常耽于独自沉思(柏拉图《会饮》v175b,参220b)。同时,他却可能整天在广场和任何愿意和他搭话的人交谈(色诺芬《回忆苏格拉底》I.1.10)。但特别为人所知的,是他的言谈间的反讽,有时也因此备受轻蔑:“他[色拉叙马霍斯]一听到这些,就讽刺地大笑着说道:‘天哪!我们终于见到苏格拉底著名的反讽啦,我早就知道,还预先就说了,该是回答的时候你总会隐藏真心,拒绝答复,决不愿给出任何人所问问题的答案。’”(柏拉图《理想国》I.337d)
反讽有时温和,有时尖刻,在阿里斯托芬、柏拉图和色诺芬作品中是苏格拉底和他人谈话时的特征。值得注意,苏格拉底式反讽在对话中的两个功能。首先,即使在(反讽地)声称自己对谈话的主题所知不多甚至无知时,反讽也可以让苏格拉底表面上稳操对话的主导权。这点十分重要,如果对话者真的相信苏格拉底像他自己说的那样无知,那么,所有的对话很可能因对话者的迷惑而停止。(参《美诺》80b)。在《理想国》中,在刚刚引述的段落之后,因为色拉叙马霍斯和他的同伴们相信苏格拉底比他承认知道的更多,对话才可以接续。其次,苏格拉底常常在用反讽来调笑某种观点的同时引出更深刻的洞见。克尔凯郭尔说到反讽使“不知晓的人惧怕,知晓的人珍重”时,可能就是这个意思。柏拉图的《会饮》中有一个有两层意义的反讽的好例子,故事中阿尔喀比亚德讲述了他和苏格拉底度过的那个夜晚。
先生们,我接着往下讲。当时灯熄了,仆人们退了下去。我决定不再和苏格拉底拐弯抹角,直接把心中的念头告诉他。
所以我推了他一下,问道,苏格拉底,你睡着了吗?
他说,还没有。
我问道,你知道我在想什么吗?
想什么?
我说道,我想只有你才配得上做我的情人,可是你好像很害羞,不肯向我提这件事。我想,要是我不肯答应你这件事,那是很荒谬的,就好像拒绝把属于我或其他朋友的东西给你。为了使自己成为最优秀的人,我一直很热心交朋友,我认为你比其他任何人都更能帮助我,因此,像你这样的聪明人要是对我有要求,我肯定不会拒绝。如果说我过去曾经和哪个俗人相好过,那么我发现更难拒绝你这样的聪明人。
听了我的这番话,苏格拉底用他那惯有的那幅天真神气对我说,我亲爱的阿尔基比亚德,如果你说得没错,如果我确实有某种力量能使你变好,那么我丝毫也不怀疑你的话意味深长。要是这样的话,你一定发现我有一种奇妙的美,而你那种美的吸引力则相形见绌。要是你想用你自己的美换取在我身上发现的美,那么你的打算很难实现。因为你这样做是在用美的相似物换取美本身,——就像狄奥墨德和格劳科斯以铜换金。但是我的好伙伴,你一定要特别小心。你也许看错了,我实际上毫无价值。肉眼模糊的时候,心眼才会清晰起来。而我想,你的肉眼还清楚得很呢。
对此我答道,我说的是我内心的真实感受,现在就请你来决定,怎么做对于我们俩才是最好的。
他说,你这样说倒是蛮合理的。我们哪天必须想想清楚,看怎么做对我们俩人最好,不光是这件事,还有别的事。
这时候,我感到自己已经把箭射出去了,也以为射中了他。因此,我就爬了起来,不上他再有机会说一句话,就把我的大衣盖在他的身上,当时正是冬天,面目我自己也就钻进了他的破大衣下面,用胳膊搂着这个人,这个神奇的人,就这样躺了一夜——苏格拉底,对这件事你同样也无法否认。先生们,法官先生们,我这样称呼你们是希望你们对苏格拉底的傲慢进行审判,我和各种努力都只能引起他的鄙视,他对我感到自豪的美貌无动于衷,这种固执是对我的嘲笑和污辱。先生们,不管你们信不信,等我第二天起来的时候,我实际上还没有和苏格拉底睡过觉,你们知道睡觉的意思,他的行为就好像我的父亲或兄长。(218c-219d)
在这个趣事中苏格拉底显得有些轻佻,当他说“我们哪天必须想想清楚,看怎么做对我们俩人最好,不光是这件事,还有别的事”,很自然阿尔喀比亚德认为成功引诱了苏格拉底。但苏格拉底一点那个意思都没有。意识到苏格拉底未被引诱使对阿尔喀比亚德深感失望。苏格拉底早知道阿尔喀比亚德会怎样理解他的话,但他还是这样说了。因为他知道在另一个意义上,这就是他想要说的。早先的言谈已经清楚地表明他轻视肉体美,偏好思考和谈话的美。如果仅仅是和阿尔喀比亚德一遍遍思考事物,以此度夜,他本会很愉快的。
(4)暮年晚景
据说苏格拉底有三个儿子,在他死时都还年幼。如果属实,那么他和克桑蒂贝(Xanthippe)的婚姻可能在他的相当年老的时候(安蒂斯森内斯描述他的妻子克桑蒂贝为“不论何时都是最难对付的女人”,色诺芬《会饮》2.10)。关于他的家庭生活、他妻儿的命运我们都所知甚少。
总体来说,苏格拉底试图避免在政治生活中抛头露面,但是在民主制的雅典,这是不可能的。要事发生时,他不得不供职于公民大会的某个委员会。在公元前406年,希腊舰队的将军在赢得在阿吉纽斯(Arginusae)的胜利后,因处境艰难,决定放弃救援沉船的幸存者。当他们回到雅典,公民中间产生了要将他们连坐审判处决的提议。提议需要提呈苏格拉底供职的部族议事会(Prytany)通过,苏格拉底判断这法案不合法,拒绝通过这提议,即便提议在某种意义上合乎民意。几年之后,在三十僭主实际统治政权的时期,苏格拉底受命逮捕并处决寡头政权的政治目标撒拉米司的里安(Leon of Salamis),但他拒绝了。这些举动更多的证明了约翰·罗而尔斯(John Rawls)(1971:368)所说的出于良知的拒绝,而不是作为公民的不服从。据说苏格拉底遵循个人“不作恶”的道德信念,而不是公民的责任感。
不仅反对民主制,也反对寡头制的行为让苏格拉底在政治上处境孤立。此外,在雅典注定失败的叙拉古(Syacuse)远征之前,参与破坏赫尔墨斯神像(公元前415)的阿尔喀比亚德等人和苏格拉底关系密切。苏格拉底还是三十无情僭主之一的克里提阿(Critias)的老朋友,他常常批评雅典的政治机构。这些关系,加上在《云》中的毁谤描绘,在战败后的氛围中都使人怀疑他对城邦的忠诚(不论是文化上还是理智上)。在公元前399年,苏格拉底被指控不虔诚:不尊敬城邦神祗,引进新神和败坏青年。在证人和陪审团面前,他被传讯,审问,定罪,最后处死。对他的审判有柏拉图(《游叙弗伦》《申辩》《克里托》)和色诺芬(《申辩》《回忆苏格拉底》I.1-2)两个不同版本的复述。色诺芬在《回忆苏格拉底》中的描述已被证明是基于智者波吕克腊台(Polycrates)的修辞式虚构。一个晚些的传统看法,认为苏格拉底在审判中一言不发则可能是对柏拉图的《高尔吉亚》(486b,521-2)的讹误。
哲学家苏格拉底
不必惊讶,亚瑟西雷厄(Arcesilaus)等中世纪学院领袖认为苏格拉底是个怀疑论者。坦言无知,常常坚称只问问题却不求定解,求证最常识问题,对照论证和驳论,这些都把他归入了怀疑主义的范围。但显然他不断地询证,并不是期望一个否定的答案。同样,柏拉图或色诺芬笔下的苏格拉底也没有怀疑过正义、节制或其他德性是不真实或不善的。苏格拉底对早期怀疑主义的历史确有贡献,但他自己并不是一个怀疑论者。他试图揭示道德术语意义的提问是希望有正面结果的,并且预设了支持提问的哲学视野。
(1)苏格拉底式定义
苏格拉底询问有关道德术语的意义的问题。在柏拉图的对话中我们发现苏格拉底不停地询问“什么是勇敢?”、“什么是节制?”、“什么是正义?”、“什么是友谊?”等类似问题。色诺芬也说询问这种问题是苏格拉底的特性。
他谈论的问题:什么是神圣的,什么不是神圣的;什么是美的,什么是丑的;什么是正义的,什么是不正义的;什么是审慎的,什么是疯癫的;什么是勇敢,什么是懦弱;什么是城邦,什么是公民;什么是政权,什么是统治者……(《回忆苏格拉底》I.1.16)
关于苏格拉底发问逻辑有别于规范逻辑,同柏拉图判然有别,亚里士多德为我们提供了的珍贵的论断。他说:
苏格拉底无视作为整体的自然世界,专注道德问题,从这些道德问题中寻求共相,并且第一次将思想聚焦在定义上。柏拉图接受他的教导,但认为不是任何可感事物,而是另外种类的实体才适用于定义问题——由此,普遍定义不可能是任何可感事物的定义,因为他们总在不断变化。这另一种类的事物被柏拉图叫做理念,而其他一切可感事物,在理念之外,并且全部源生于理念……(《形而上学》I.6.987a)
在另一个段落他补充道:
两件事可以确实地归于苏格拉底名下——归纳推理和普遍定义,两者都有关知识的起点。但苏格拉底并没有让共相和定义在彼岸单独存在;然而他的后继者们给了他们(和可感事物)分离的存在,这就是叫做理念的那类事物。(同上,XIII.4.1079a)
从这些论断中可以很清楚地看出,苏格拉底确实认为道德有普适性,同时寻求道德概念的定义,抽绎其中的普遍性却没有将其预设为独立的实体。
对道德概念之意义的询证同色诺芬与柏拉图的记述所提供的证据相得益彰。在柏拉图那里,我们还发现了确凿无疑的证据:苏格拉底询证道德概念的方式是预设一个普遍定义。柏拉图笔下的苏格拉底,在得到在所有个例中都相同,并因之可以正确地以同样名称称呼这些个例的那个事物后,还会持续发问。苏格拉底想找的东西不仅仅是一个共同特征,比如说所有个例正义行为的共同特征,而是本质特征,也就是“因之正义的行为是正义的原因”。这表明他不仅专注于道德的普遍特征,而且专注于对道德行为的日常阐释。
(2)苏格拉底式反诘
反诘(elenchus)作为苏格拉底追寻定义的方法,可以被理解为同时满足普遍特征与日常观察两方面的检验。不仅作为一种精神气质,反诘在其他方面也对苏格拉底同样重要。反诘的逻辑作用是验证谈话对方提出的观点。在这方面,苏格拉底同样不是个怀疑论者,因为他依靠的是从矛盾律中推出正确答案的可能性。在柏拉图的对话中,一个苏格拉底式的对观念的检验常常到达一个矛盾节点,根据苏格拉底所言,对立双方中这个或那个必有一个是错误的。例如,在《普罗塔哥拉》中我们发现如下对话:
那么,如果以相反方式做出的行动是由相反的动因引起的,并且一个行动依凭的是审慎,另一个是愚蠢——以相反的方式有相反动因引起——,那么愚蠢就是审慎的对立面。
似乎是这样。
那么,你现在还记得我们早先都同意的,愚蠢是智慧的反面?
记得。
那每个事物有且只有一个对立面呢?
当然记得。
那么我们该放弃哪个论点呢?格言“一件事有且只有一个对立面”,还是【如前所述】的智慧和审慎是完全不同的观点?(332e-333a)
通常反诘都以这种方式推进,运用矛盾律颠覆一个又一个假设,直到谈话对方迟早最终坦言再也无话可说。最后导向的结果是个无法解决的绝境(希腊文aporia),这使古今许多哲学家认为这些反诘是怀疑主义的先声。然而,在柏拉图的对话中,反诘却是积极探寻的先声,因为在人可以通达真理之前必须清除论证基础中的不实假设。
(3)苏格拉底自知无知
“我只知道我什么都不知道”,这样自相矛盾的姿态常被认为源于苏格拉底,但这事实上严重夸张了他任何有关无知的自白。例如柏拉图的《会饮》中,苏格拉底只说了这样的话:“我只知道,不论多少,我没有一点智慧”(21b);“我认为我不知道的事就是不知道”(21d)。然而这两个陈述都没有自相矛盾。并且在《申辩》等柏拉图的对话中,苏格拉底说他知道或相信好多事,其中一些不太重要(譬如上级让你呆在岗位上的时候最好呆着,《申辩》28d),有一些很重要(譬如和承受错误的行为相比,作出错误的行为更不应该,《高尔吉亚》509a)。但他知道的这些和他对无知的自白间的矛盾确实可以调和。就像柏拉图的《高尔吉亚》中苏格拉底说:
说起来有些粗鲁,为了看起来显得牢固可信,这些被坚硬强力的论证绑紧钉死的事实,显然像我们之前的谈话中我某时说过的。但除非是你,或比你更有志向的人才能解开他们,否则除非像我将要说的这样,不可能有正确的言说了。我要说的从来都是这样:我不知道有关这些事的真理。但我确实知道,至今我所遇到的所有人提出的观点都显得滑稽可笑。(509a)
这也就是说,依靠反诘,苏格拉底不仅驳斥不实观念,也试图建立能持久经受诸多考验的观念,虽然只是证之以经验,没有绝对的确定性。在这些观念中,所谓的“苏格拉底悖论”也可以算一个。
(4)苏格拉底悖论
据我们所知,苏格拉底并没有发现任何一种逻辑悖论,但许多反直觉的道德主张之源都被追溯到苏格拉底。最著名的一些常被称作“苏格拉底悖论”,他们是:“德性即知识”和“没人自愿行恶”。这两个观点是彼此关联,合则双美,离则两乖。第一个通常被认为是主张(特定种类或特定内容的)知识构成德性的充要条件。第二个则相当于主张某人行恶,一定是因为他不知道恶,这也相当于主张知识构成德性的充分条件。但从这些主张出现的语境,也就是下面的引文中,我们并不能肯定地说苏格拉底意识到了两者的联系。
知识即德性的主张通常出现在探求定义的语境中。例如《拉凯斯》中,尼凯亚斯(Nicias)说:
苏格拉底,我一直在想,你和拉凯斯定义勇敢的方式不对,因为你忘了一句我从你嘴里听来的好话。
那是什么,尼凯亚斯?
我常听你说“对所有人来说,在某方面是善的就说明在那方面是有智慧的,在某方面是恶的就说明在那方面是没有智慧的”。(194c-d)
这段引文表明,德性不仅是知识的必要条件(“在某方面是恶的就说明在那方面是没有智慧的”),同时也是其充分条件(“在某方面是善的就说明在那方面是有智慧的”)。事实上,尼凯亚斯说他“常常”从苏格拉底“本人口中”听到这些主张,说明柏拉图暗示这真是苏格拉底的主张。
在《拉凯斯》中,追问勇敢的本质引出了勇敢就是有关善恶的知识的观点(199c)。在《卡米德斯篇》中,追问节制的本质引出了节制是有关自我的知识的观点(165b)。在《普罗塔哥拉》中,追问德性的整体引出德行的整体可能就是知识的观点:
对我来说,我们现在谈话似乎马上就要到达结论……如果有声音它一定会说:“苏格拉底和普罗塔哥拉,你们这对谈话搭档真荒谬,一个在开始才说过德性不可传传授,现在却倒向自相矛盾的一方,因为想要证明所有的事物都是知识——不论正义、节制还是勇敢这类东西——而这最好的证明了德性确实是可以传授的。如果像普罗塔哥拉想证明的那样,德性不是知识,那它显然不可传授。但如果像你苏格拉底主张的,德性结果是一个整全的知识,那么它却不可传授就太令人不能相信了。(161a-b)
在早期柏拉图的对话中,德性是某种知识的观点频繁出现,这令人不得不相信苏格拉底本人就是朝这个方向推进论证的。并且苏格拉底更感兴趣的是德性的充分条件。因为探求德性的全部要点就是使人变得有德性,就像上一段引文中有关德性是否可以传授的讨论所展示的。
第二个悖论,“没人自愿行恶”则是以哲学方式涉及不节制现象(akrasia)的起始点。苏格拉底显然持有这个观点,因为亚里士多德本人这样告诉我们:
苏格拉底完全反对以上观点,认为没有不节制这样的事情;他说没有人的行动和理想相悖,人们这样做的原因只可能是无知。然而这种观点不符合最平常的现象,……(《尼可马各伦理学》VII.2.1145b)
就像亚里士多德直率的评价所示,苏格拉底的观点显然让人难以接受。据亚里士多德所说,苏格拉底不相信非理性的驱动力量可以战胜知识。他同时代的修辞学家则不这么想,这也可以解释为什么柏拉图让苏格拉底在《高尔吉亚》中以天衣无缝的逻辑缜密地论证“没人自愿行恶”(466-481)。那个论证过程复杂而困难。大多数学者现在相信,即使柏拉图都不觉得它令人信服:他发展了自己的灵魂三分论来解决道德上不节制的现象。但《高尔吉亚》中的论述很有趣,也详细地展示了苏格拉底会怎样辩护他自己的道德观。
(5)苏格拉底的遗产
苏格拉底遗产泽被古典及其后时代。此处提及像尼采和克尔凯郭尔这样哲学家的原因之一,就是指明苏格拉底对现代哲学的深刻影响。面对苏格拉底设定的要求——清晰地思考、诚实地思考、证明我们的信念,承认我们的无知,不断求索,顽强自辩——,我们仍然可以清楚看到他对当今哲学实践的影响实在不可低估。